; 今上再次拍案命道:“住口!”唐介仍然恍若未闻,继续照着劄子高声朗读:“臣乞斥罢彦博,以富弼代之。臣与弼亦昧生平,非敢私也”
“里行”即实习之意,殿中侍御史里行资格卑浅,论其品阶,连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都不如。唐介品低位卑至此,竟不惧天威,公然触怒皇帝,这般表现直看得殿上人瞠目结舌,连屏风外见惯台谏奇言怪行的殿中内侍们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,一个个围聚过来,争相朝殿内探看。
而今上气得抚于案上的手都在颤抖,忽一挥袖,直指唐介道:“你这微末台官一年前才从外地迁补入京,竟敢如此肆意妄为,攻击大臣,咆哮殿堂,就不怕被贬窜流放么?”
唐介面无丝毫畏惧之色,仰首徐徐读完最后几句,从容合上劄子,才对今上道:“臣忠义激愤,就算异日受鼎镬之刑亦不会躲避,又岂敢辞贬窜之责?”
今上当即唤几位宰相执政出列,目示唐介,对他们说:“唐介论别的事朕尚可容忍,但现在竟说彦博是因贵妃才得执政,这是什么话!”
而唐介未待宰执应声,即指着其中一位着紫袍,系金带,悬金鱼的大臣道:“彦博宜自反省,若我所言之事属实,请自对主上讲明,不可欺君罔上!”
那位大臣便是文彦博。他仪容庄重,面色黝黑,往日亦颇有政声,倒委实不像个奸佞小人。此时受唐介指责,一时也未应声,只秉笏朝今上欠身拜谢。
枢密副使梁适看不过去,便出言呵斥唐介,道:“朝堂之上,岂可任你胡言乱语!难道宰相是要经你御史举荐才能当的么?还不速速下殿思过!”
唐介却坚持立于殿上不去,反而扭头气势汹汹地顶撞梁适:“我犯上直言,意在为国纳忠。而你等小人实与彦博为一丘之貉,狼狈为奸,顺承帝意以邀宠。若圣德有损,国家有变,你又承担得起这等罪责么?”
公主看得咋舌,轻声对我道:“爹爹现在肯定又想一头撞在龙柱上了。”
就在这时,但闻殿上传来一声脆响,我们不免惊诧,忙侧首去看——原来是今上拂落了面前案上的青瓷笔架。
“来人,”他盛怒之下反倒镇静下来,声音冷冷地,“把唐介押下,送御史台纠劾。”
两名殿外侍侯的禁卫应声进来,走到唐介身边,欲挟持他出殿。唐介一振衣袖避开,略一冷笑,转身自己阔步出门。
殿中的王举正似还想为其辩解,但刚一开口,唤了声“陛下”就被今上扬手止住,喝令道:“你也出去!”
王举正默然,将手中乌纱搁于地上,拜退而出。
文彦博待二人离去后,朝今上再拜,道:“台官言事,是其职责,望陛下宽待唐介及王举正,不因此事加罪于他们。”
今上不答应,顾左右道:“今日当制的中书舍人是谁?快召来为朕草制: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责授春州别驾。”
春州地处岭南,乃穷山恶水之地,放逐到那里的官员多有死于任上者。
这时今上意态坚决,怒不可测,群臣都不敢再进谏。片刻后,坐于大殿一隅执笔记录君臣言行的修起居注官员搁下手中笔,起身,缓缓走到殿中。
此人长身美髯,举止温文,我一看即认出他是多年前见过的蔡襄。在因新政新波外放数年后,他和当初奏邸一案中被逐的大部分馆阁名士一样,又被召回朝中了。
“陛下,”蔡襄欠身道,“唐介确实狂直,今日言行甚为无礼。然容受臣子尽心谏言,是帝王盛德。陛下一向从谏如流,善待言官,故臣斗胆,望陛下矜贷唐介之罪,从轻发落。”
今上却不欲再多言,说了声“退朝”便起身入内。
公主立即后退,立于垂拱殿后门之外,待今上出来后便迎上前行礼问安。
今上见她,蹙眉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公主微笑道:“爹爹忘记了么?今日说好要去仪凤阁看女儿奏箜篌的。”
“哦,”今上记起来,但脸上满是疲惫之色,“可否改日再去?爹爹很累。”
公主有些失望,但仍点头答应:“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罢。何时想听了,再告诉女儿。”
今上颔首,匆匆向福宁殿走去。公主目送他,忽然又开口唤了声“爹爹”。
今上回首:“还有何事?”
公主以手抚胸,巧笑倩兮:“深呼吸。”
今上错愕,旋即反应过来,看着女儿,终于展颜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