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过尺带珠丹一事,桃夭没有跟任何人提起,就连红芙,也只知道那日的宴会上,她家主子比往常要晚了些时候才回来,而没有起任何的疑心。至于吐蕃使团方面,那个紧跟在尚赞咄身后的小文官很快就消失不见了,可偌大一个使团,谁也不会在意这么个小角色,是以,就连唯一关注过此人的上官婉儿也不知道,吐蕃的君主曾经出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,而后又迅速回了国。神都的众人一心扑在金城公主的大婚事宜上,期间的任何一点波澜,都分不了他们的心,即便是将军府的少将军为了平息碎叶城的战乱,已经再度出征。
“他已经离开神都了么?”揽月殿中,桃夭端坐在窗前,身后的架子上正展放着一件华美异常的绯红嫁衣。长长的裙摆恍若流水般地铺陈了一地,那等浓艳热烈的颜色,几乎把昏暗的内室都照亮了起来,却唯独映不红它主人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孔。
“是,大军今日午时就开拔了。”低声回答着,红芙立在少女身后,看着那个挺直了脊背却越发显得单薄消瘦的身形,眼底就止不住地酸涩起来:“不过高将军还在府中,明日大婚,想必他还是会前来观礼的。”
微微一笑,桃夭的视线依旧固定在窗外的某一点,似乎整副心神都飘远了的模样:“本也不在神都成亲,观不观礼也没什么,若说是送行倒还更妥帖一些。”能把她这杯水酒高高兴兴喝下去的人,总不过也就那么些罢了。大家都不是傻子,皆是心中有数得很。
只不过……她望向神都城外的方向,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眼睫不由自主地就颤了一颤。那个人竟然这么快就去前线了,想来也是不愿再送自己最后一程。
碎叶城的战乱,以他的本事,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了。等到回来之时,又是一场功勋,韦氏和李裹儿先前的恶意污蔑可以洗清不说,算起来,估摸着可以讨个封赏亦或是加官进爵了。这倒是和他们早前在长安时的计划不谋而合,只是他却可以一心为了家国天下,不再为和她的这等小儿女情感伤怀了。
从这个角度上来看,其实结果还不错。桃夭勾了勾唇,嘴角的弧度无力而惨淡,不像是笑容,反而更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。丢掉了她这么个负累,高府的少将军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展露锋芒、平步青云了。而她远在长安的双亲和兄长,势必也可以松上一口气,在摆脱了被监视、被忌惮的宿命之后,因着为国分忧、献女有功的大义,从而使整个雍王府平安无虞、甚至再攀上一个新的高峰。一个从小离家、鲜少在他们膝下承欢的女儿罢了,最多感慨个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。人活着日子总是要一天天过下去的,谁还能整日地以泪洗面不成?她的家人,从来都是想得开、放得下的。
“公主殿下……”似乎是被送行这两个字给刺痛了一般,红芙咬了咬唇,总觉得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,塞得她难受不已,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,才能得一个酣畅淋漓的痛快:“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受。您要是真的难过,就哭出来吧,左右殿中的人都被奴婢给支出去了。只求您别再那么笑了,奴婢看着……心疼。”
“哭?为什么要哭呢?”桃夭回过头来看了身后的女子一眼,神情依然平静地像是一潭死水:“曾祖母曾经跟我说过,这座皇城就是一个硕大的牢笼,一旦进来了,便是再不情愿你也得在这里头打滚过活,至死方休。眼看着没几天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,又有什么好哭的。”吐蕃固然不是她想去的地方,可继续呆在这里也绝非她的心愿。在见过尺带珠丹那位未来的夫君之后,她的心多少还是安定了一点儿下来的。以那个人的脾性,成婚之后,纵然他们做不到琴瑟和谐,相敬如宾大概还是不成问题的。如果能有个安安稳稳的地方让她终了此身,她也不会计较不多的。
想着,桃夭就朝红芙招了招手,示意她走上前来:“红芙姐姐,我最后再问你一次,你确定要跟我一起么?”虽然到现在为止,她身边可亲可信的也就只剩下一个红芙了,但如若对方不愿,她也不会强求。她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人,所以她想给别人一个选择,哪怕是另外的一条生路也可以:“我可以放你出宫的,再加上些金银财物,你以后的生计总归是用不着担心的……”这个问题,她早些时候就问过一回了,只是当时的情景远没有眼下这样直观,她不想红芙日后再后悔。
“奴婢不在!奴婢不会走的!”扑通一声跪在桃夭的身边,红芙的眼眶发红,眸底已然聚起了一层水汽:“公主到哪儿奴婢就跟到哪儿,这辈子都不会变的。再说了,”她握住桃夭的手,含泪带笑:“塞外的景色奴婢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呢,公主就这么心狠,都这样了还不肯让奴婢开开眼界?”
下意识地回握住那双手,也是握住自己如今唯一的温暖,桃夭也笑了。可与此同时,一大颗清泪却也恍若雨滴似的,重重地打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,红芙一下子就泪流满面,桃夭的嗓音也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轻颤:“好,那就这么说定了,我们两个一起,去开开眼界。”
“嗯。”重重地点了点头,红芙望着桃夭,脑海中却是不期然地蹦出了方才的一个画面:“对了公主,奴婢中午出宫给大军送行的时候碰上吐蕃使团里的那个男人了,就是上官昭容先前提到的那一个。他也去看大军出征了,而且还站了很久呢。”要不是她早先在宫宴之上对这个人就多有留意,只怕夹杂在人堆中还真是不容易发现。
“他……也去了?”愣了一下,桃夭回忆起雪夜里那张英俊而又格外张扬的少年面孔,以及他身上那和外表并不十分相符的沉稳气息,心里一时之间就有些乱了。
这个时候,这个人出现在那里又是为了什么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