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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我们没说话,母亲又说,“以前二十八块钱还管用,现在就不值钱,工资、退休津贴往上提升,慢得眼珠子都望下来了。
看嘛,六六,你上高考补习班,就缴掉二十块,读书有啥用?我们家既没钱又没路子,供养不起你上学。”
母亲在上星期天也提过退休缺钱的事,让我别再考大学。
但这次话几乎说绝了:希望我马上去找份工作做,补贴家里。
大学教育是个无底洞,再负担我四年的学习生活。
哪怕读完大学,没后门,毕业时只能“服从党的需要”
,不知分配到什么鬼地方。
我们全家工人,在这个号称工人阶级掌权的国家,“权”
与我们从来没一点儿缘。
虽然这个时候,我们家孩子,除我之外,都能靠双手养活自己,不再去江边挑沙子卖钱。
我们家生活与我生下时没多大变化,邻居有办法的都离开这破院子,我们却在老地方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。
母亲说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,他们一生为儿女操劳,假如家里稍微有点钱,父亲的眼睛就不会坏到现在这个地步。
要是有点钱,重庆的医院治不好,还可以到上海和北京的眼科医院去治。
母亲一边念叨,一边给父亲夹一筷子四季豆。
我从小就发誓:等我长大后,我什么都愿去做,什么都舍得,只要能有办法让父亲的眼睛医好。
但在这时候,我哑口无言了。
母亲没看我,心思很乱。
桌上酸菜汤已见碗底,酸菜余下不少,母亲往父亲碗里夹。
“我已吃完了,你不要夹菜给我。”
父亲的浙江口音说快了,本地人听不清他的话,但我听得懂。
父亲说:“六六要读书,就让她读,你不是也说过,有文化少受人欺侮。”
父亲不爱说话,但一两个字就点中了要害。
“这事你别多嘴。”
母亲寸步不让。
我气得起身离座,搁了饭碗,就往阁楼走。
2
我无法忍受委屈,我总没能力反抗。
退让,反使我对抗情绪更强烈:我会很长时间不说话,一个人面对着墙壁,或是躲到一个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,想象我已经被每个人抛弃。
我的自怨自艾会变成愤怒,刺刺冒火,心里转着各种各样报复的计划,杀人的计划,放火的计划,各种各样无所顾忌的伤害仇人、结束自己的计划。
总之,让亲属悲痛欲绝悔恨终生,我却不给他们任何补救赎罪的机会。
想到没有我以后种种凄凉的场面,连我自己也觉得值得好好伤心。
这么一路想下去,我竟然会感到伤害的切实,觉得肝和心脏在一块块爆裂,往我的胃道喷着鲜血,沿着食道往上猛升,然后我的喉咙堵住,气透不过来,咯咯地冒着血腥的泡沫。
有时,我感到我的肠子痛苦地绞起来,打成一个哪个医生也解不开的怪结,肠子里的东西往两头挤压,一股酸臭翻出我的胃,直冲到嘴里。
急得我赶快去找药,父亲的小药箱里有一些包治百病的药:桂皮金灵丹、牛黄解毒丸、银翘上清丸,等等。
父亲问我出什么事了,我只说肠胃不舒服。
他焦虑地看看我,帮我找他觉得合适的药丸:清火的,祛风散热的,退火解毒的。
拿了药我赶快走开,不想告诉他肚子怎么又会突然难受起来。
过后,父亲爬到阁楼上来,问我好些了没有。
他好几次说,不要紧,你这肠胃是生下来的毛病:你恰恰擦边躲开了饿肚子的三年困难时期,是福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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