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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位面包师虽说不愿意同我的表舅扬同桌而坐,但是,一来由于对我可怜的妈妈的爱慕(它像遗产一样由马策拉特继承下来了),二来由于舍夫勒坚持零售商必须协力同心的原则,所以,这个短腿的面包师还是给马策拉特叫来了,由小锤路匆匆来我家,到起居室桌旁坐下,用他那苍白的、像被蛀虫蛀过的、粘着面粉的手指洗牌,发牌,就像将小圆面包分发给饿慌了的老百姓似的。
这些被禁止的牌局多半是在半夜才开始,到凌晨三点结束,因为舍夫勒必须到面包房去。
我很少能够穿着睡衣,不出声响,从小床上下来,又不被人发现,同时也没有鼓,钻到桌下阴暗的角落里去。
正如读者先前已经注意到的那样,待在桌子底下曾使我获得了一种最简便的观察方法:我可以进行比较。
可是,自从我可怜的妈妈去世以后,一切都变了样!
扬-布朗斯基不再像过去那样,在桌面上小心谨慎,然而还是输了一盘又一盘,可是在桌子下面却胆大妄为,用他脱了鞋子只穿袜子的脚去占据我妈妈两腿间的地盘。
在那些年头的施卡特牌桌底下已不再有色情,更不用说爱情了。
六条男人的腿,被裤子绷紧着,呈不同的鱼骨状,有时赤裸着,宁可只穿村裤,汗毛或多或少。
这六条腿在桌子底下都尽量避免接触,哪怕是偶然的接触。
腿以上的延长部分——躯干、脑袋、胳膊则一门心思地在玩牌,出于政治上的原因,本来是禁止他们在一起打牌的,因为每输一盘或者每赢一盘,都会引起垂头丧气或者得意洋洋的反应:波兰输掉了无主牌的一局,而自由市但泽则为大德意志帝国赢了红方块为主牌的一局。
这种耍手腕的牌戏结束的日子是不难预见的——犹如所有的军事演习有朝一日都会停止,并鉴于某种所谓的紧急情况,在更广大的范围之内真枪实弹地打起仗来。
到了一九三九年夏初,事情就明朗了,马策拉特在每周一次的党支部领导人会上找到了新的牌友,他们不像波兰邮局职员和前童子军指导员那样危险。
扬-布朗斯基也不得不考虑命运规定他所属的阵营,并同邮局的人搞在一起,譬如说,同残废的看房人科比埃拉。
他曾在马尔察莱克-毕尔苏德斯基的传奇般的军团里服役,从此以后,他的一条腿就比另一条腿短了几厘米。
尽管病了一条腿,科比埃拉仍是一个能干的看房人,此外又是一个手艺很巧的人,我希望他有可能发发善心替我修理我那些残破的鼓。
因为只有通过扬-布朗斯基才能找到科比埃拉,所以我几乎每天下午六点左右,甚至不顾八月天异常的闷热,站在波兰居民区附近,等候下班后多半准时回家的扬。
我也不问自己一下,你那位假想的父亲下班后会去干什么,便站在那里,等到七点钟,等到七点半,但是,他没有来。
我本来是可以找表舅妈黑德维希的。
扬可能病了,发烧了,或者断了腿,上了石膏。
可是奥斯卡却站在原地不动,只满足于时而凝视一下那位邮局秘书寓所的窗户和窗帘。
一种奇怪的羞怯心理阻止奥斯卡去走访表舅妈黑德维希,她那双慈母般的温柔的牛眼睛里射来的目光使他感到悲哀。
他也不很喜欢布朗斯基夫妇的孩子,他们可能是奥斯卡同父异母的兄妹。
他们就像对待玩偶似的对待他。
他们愿意同他玩,把他当做玩具。
同奥斯卡差不多同年的、十五岁的斯特凡,有什么权利那样傲慢地对待他,像老子对待儿子似的老是教训他呢?还有那个玛尔加,扎着小辫,胖胖的脸蛋像初升的圆月,她哪儿来的权利把奥斯卡当做没有意志的时装木偶,一连几个小时地替他梳头、刷衣服,摆布他,教他这个那个呢?他们两个自然把我看做一个畸形的、令人同情的侏儒孩子,觉得他们自己很健康,前途无量,又是我外祖母科尔雅切克的宠儿,而她是不会把我当做心肝宝贝的,因为我总是使她感到很难对付。
用几本童话和连环画是笼络不了我的。
我所期待外祖母的,甚至今天想象起来也是莫大的享受,那是非常简单的,因此也是很难获得的。
奥斯卡一见到她,就要极力效法自己的外祖父,钻到她的裙子底下去避难,而且如果可能的话,那就永远也不再从这个避风港里探出头来呼吸外面的空气。
为能钻到外祖母的裙子底下去,我可是想尽了一切办法!
我不相信她当真不喜欢奥斯卡坐在她的裙子底下。
她总是犹豫,多半拒绝我。
我想,任何一个人,只要有一半像科尔雅切克,她就会让他去避难的。
而唯独我,既无外祖父的身材,又无那位纵火犯一划就着的火柴,所以不得不巧施特洛伊木马计,方能进得那个城堡。
奥斯卡看着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三岁孩子那样在玩皮球,瞧着那个奥斯卡让皮球碰巧滚进了裙子底下,他立即以拾球为借口,在外祖母看穿这种诡计并把皮球还给他之前,就蓦地钻了进去。
如果有大人在场,外祖母就不会允许我在裙子底下逗留太久。
大人们嘲笑她,往往用含沙射影的话使她回想起那年秋天在土豆地里当新娘的往事,弄得天生就不白的外祖母满脸通红,久久不消。
这红晕配上几乎全白的头发,并不使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显得难看。
可是,当我的外祖母安娜单独一人的时候——这种情况很少见,自我可怜的妈妈去世后,我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,自从她不再在朗富尔每周一次的集市上摆摊以来,我简直就见不到她了——她倒是比较自愿地让我在裙子底下待得更久一些,我不需要再用皮球要愚蠢的花招。
我拿着鼓滑过地板,弯下一条腿,另一条撑着家具,往外祖母这座大山的方向移动,到得山脚下,我用鼓棒一下撩起四层幕布,钻了进去,让四层幕布同时落下,静静地待了一分钟,用全身的小孔呼吸着,沉湎于那股强烈的、易臭的黄油的气味之中。
这黄油不受季节变化的影响,它的气味弥漫在那四条裙子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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